一輩子的遺憾

其實想深一點，只要還能活著，就該滿足了。真的，比諸傷殘的、患病的、弱智的，我們四肢健全行得走得食得瞓得做得玩得，還有啥好抱怨？

有時讀報章新聞，聽到些不幸的人，經歷了甚麼人間慘劇，我都會暗自慶幸。我們這一群受了高等教育坐在辦公室當白領有餘錢吃喝玩樂買衫化妝的，其實背後修了多少世的福氣。

我爸成長的背景，剛好是文革爆發的時代。他父母身為知識份子，上代又是華僑鄉紳，所受的屈辱可想而知。那時，他才十多歲，父親被捉去上山下鄉了，母親留在城市工作，迫不得已，把六名子女送回鄉下，交給六七十歲的祖母照顧。我曾經看過那張唯一的全家福，最小的姑姑，那時，還未滿週歲。

我爸是大哥，由穿錦衣吃美食的生活，一下子打進地獄裡，沒鞋子穿沒淨水喝，每天跟著祖母下田打水。大一點時又跟著高年級生做苦力劈柴運泥，掙一點錢。好不容易完成高中後，就沒繼續了。他說，那時他祖母長年臥病，鮮有下床，所以身上都是髒兮兮的。直至有一天，她大喊大嚷要洗身沖涼，爸沒辦法，就請來鄰屋的嫂子幫忙。淨身後不久，他祖母便去世了，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那時鄉下環境差，生活條件不好，小孩子沒能力打理自己，吃不飽穿不暖，又弱又瘦，發育不好長不高，卻奇跡地六個都養大了。他說，像他這代人，甚麼都錯過了，唸書的機會錯過了，做工的機會都錯過了，連結婚，都錯過了很多機會。來到香港，學歷不承認、工作經驗也不承認，不懂英文，連廣東話都說得不靈光，吃盡苦頭。

假如我們說得不到那個人留不到那顆心便叫作遺憾，那麼，這種背負一輩子的陰差陽錯，該稱為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