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照

小時候爸常替我拍照。自我半歲那時，爸特意買了部相影，三不五時就捉住我照相。上幼兒園前的那兩三年，照了好幾本相簿，比我打後廿年的都多。那時已經習慣了望鏡頭，每次看到爸拿起相機都會條件反射地高舉單手，那是我爸指定要我做的動作，說這樣照出來生動一點。

有時舉到累了，會發脾氣，大喊我不拍了，好睏。小孩子嘔氣嘟起咀扭擰身子，到哇哇大哭眼淚鼻涕滿面直流，他都一一拍下來。到現在他還不時拿出來整理，收藏在貴重物櫃裡，他說假若家裡失火，也好拿走。

一路以來也沒在意他這個舉動，直至有一次，不知在那裡尋出一張陳年黑白照，相中有個嬰兒，左右站了兩個人，該是父母。我沒認出相中的孩子是誰，但個子小小頭髮卻又黑又濃，仔細看，塗了髮乳。那個男的，穿著白恤衫西裝黑皮鞋，頭髮全梳向後，就像《上海灘》的許文強，只差口雪卡。而女的，挽了個髮髻，穿著無袖旗袍，看不清楚鏽花的樣式，手抱著那孩子。爸說，那是他。

那是唯一一張童年照。他說，那時剛出生不久，上影樓拍下的，該有好幾張，但都散失了，就剩下這張。說話時，他沒看我一眼，只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漫不經心。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相片對於些只有回憶的人來說，是何等重要。

童年的陰影，影響成年的人生。我拿著相片，回想起他自小跟我說的往事。他說他父親是泰國華僑，生長於大家庭。要不是尋根，要不是娶了個香港妻子，要不是文革，他現在該和他的叔伯兄弟一樣，當個二世祖。看著相中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子，心裡不禁悲涼。他可知道，就因為當初一個決定，害他孩子受了大半輩子的苦？幸而他不知道，永遠都不會知道。不然，這口冤氣怎可以讓人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