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以為甚麼都完結了

今天，我想起我的祖父，他同樣用自殺來了結自己的生命。

每次跟爸說起我祖父，他都不欲多談。那不像是恨，也不是無奈，亦沒有遺憾，他的語氣似乎都充滿了不屑。好記得小時候看《大時代》，有一幕在演秋官輸了股票一無所有，於是和幾個兒子站在大廈天台，強迫他們一一跳下，最後那個就輪到他自己。那時爸看了便破口大罵，說這些電視劇教壞人，一氣之下關了罷看。當時對他的反應十分莫名其妙，後來漸漸才明白，他對於那些親手結束自己生命的人是多麼的蔑視和鄙棄。

祖父被捉去勞改，幾年後才回來。回來後七癆八傷，還要忍受天天被批鬥被押遊街的恥辱，於是不堪打擊便上吊自盡了，遺下妻兒子女和年老的母親。父親死後，母親遠在城市，他只能與祖母相依為命。年少時，家裡三不五時被清算，值錢的東西老早被搶光了，同輩間的歧視和排擠，還有被社會評為黑五類、壞份子。直至在身邊唯一最親的祖母都過身了，餘下家徒四壁和年幼的弟妹們，那時還未足廿歲的他，卻從沒想過要死。吃盡十年苦頭，每天在想的，只是千方百計如何活下去，如何吃得飽穿得暖。

他說，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輕生自殺，即使那時受了多少磨難挫折，都不值得賠上性命。他相信輪迴，相信轉生為人是經歷了千生萬世，也相信那些自我催毀的靈魂將生生世世沉淪於地獄。所以他從小便教導我們，有甚麼事都好，再大件事，都比不上生命那麼重要。

然而，童年的陰影對他影響甚大。前幾年有陣子，他沒由來地憂傷了很久，說想起往事便很悲哀，他怕自己會看不開，所以著媽媽每天都要開解一下他。那是他一生人頭一次想到自殺，他好害怕，怕就這樣完結了，但他著實不願意步他父親的後塵，他著實不願意就這樣完結。後來媽告訴了我，我大概知道他得了些精緒病，帶他看醫生吃了藥，一段日子便好了。

那時我才知道，一個生命的結束為另一個生命帶來的遺害有多巨大，跨過半個世紀，還記憶猶新。別以為甚麼都完結了，一切都只能沒完沒了。